快乐与痛苦

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光线已经有些暗淡，天空像灰蒙蒙的布，我越发感受到秋冬交替时的寒意。叶子在风中回旋，树木开始枯瘦，水渠干涸了，底儿朝天，这是个灰暗的时节。

我早已习惯了灰暗的感觉，苏北的平原，没有青山秀水，没有名胜古迹。灰头土脸的街市，凋敝的经济。生活平淡如止水，没有一圈涟漪，生活安静如沉沉云翳，没有一丝闪电。

房间里的安静压迫我，包围着我，使我无法呼吸，无法仰视。在一片灰色的静谧里，我的听觉似乎灵敏了，围墙外，孩子们的嬉闹声渐渐隐去，一个妇女焦急地呼唤她的孩子，风把她的声音扯得支离破碎。我望着窗外落寞的秋阳，体味着的怅惘和失意，一瞬间，过去的感觉涌上心头，似曾相识却又无可名状。思索。焦虑，欢乐，痛苦，恐惧都被无限放大。 是啊，灰色的天空！阴霾的天空！

十多年前，我走入乡村学校工作，一个同事仰望着天空说：“你看见天空了吗？灰色，人生就是灰色的，我的心情一直也是灰色的，如同天色的灰暗” 他神情黯然，眼睛却澄澈如水。那一刻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究竟是怎样的痛苦让他变成了这样，人生难道真是灰色的吗？

 十多年后的今天，我终于明白灰色的含义，原来人生与灰色密不可分，灰色是芸芸众生的人生主色调。灰色的工作，灰色的生活，灰色的奋斗，灰色的思想，灰色的欢笑。暮气沉沉，毫无生气。没有大希望，却也不很绝望，波澜不惊，这就是灰色生活。

我是个灰色的小人物，年青时却不喜欢灰色，我对灰色生活的理解是个渐进的过程。在无数次希望，等待，失望，憧憬，等待的循环中，我明白了多数人的生活是平淡的，生活是安静流淌的小溪流，没有惊涛骇浪，生活原来就应该是零零碎碎，一地鸡毛。生活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茶，生活的本质就是实实在在的。活着就是活着。不能单纯靠梦想来支撑。

然而，谁愿意甘于平庸？又有谁没有一点梦想，没有一点追求？于是我们看见了生活中充满了奔波劳顿的人，孜孜以求的人，投机专营的人，有的

人春风得意，有的人失意无奈，有的人牢骚抱怨。

我们对成功的过度追求让我们心力交瘁，我们的心过早地苍老了。我们忘记了生活的本真。所以我们少了许多欢乐，我们被失败的碎片划伤，被挫折无情地嘲笑，我们无形中夸张了自己痛苦，变得自艾自怜，无意中变得牢骚满腹。

诗仙李白在《春夜宴桃李园序 》中感慨，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是的，人生太短暂，时光如白驹过隙。我们没有必要终日生活在痛苦中。人生即使是悲剧，我们也要努力使自己快乐一点点。这种快乐应该是从内心涌出的，油然而生的。没有一丝丝虚伪的掺和，更不是自欺欺人的买醉。 我们制造快乐，我们寻找快乐。往往得不到真正的快乐。真正的快乐源自个人对于生活的理解，这种理解必须是清楚明晰的，混沌的认识。不切实际的目标，毫无意义的攀比会带来心理上的负累。使我们的生命变得沉重，阴郁。

两千多年前的庄子，拒绝了远道而来的楚国大夫的邀请，悠然自得地在濮水边钓鱼。在庄子看来，钓鱼比做楚相更有乐趣。庄子的生活与他对世界的认识合拍，他追求的是遨游天地的精神自由，即使是鹌衣百结他依然快乐。 我们不是哲学家，这个世界也不需要太多的哲学家，我们无法逃离世俗的藩篱，不会像古希腊的泰勒斯那样在破房屋里思考日月星辰，探讨探究生命的终极意义而放着钱不赚。但我们一样可以发现钓鱼的乐趣，一种来自平淡生活的乐趣。一杯茶，一本书，一句远方的问候，都可以让我们体会到这种快乐。灰色生活里并不缺乏闪光的露珠，我们为什么总要对灰色生活如此反感呢？

人生有得必有失。大红大紫的背后是镁光灯没有照见的艰辛，大喜大悲的经历我们无法承受。而大雅大俗是中庸的人们无法品味的。在大红大喜大雅的对立面是中庸的灰色生活。灰色的生活往往意味着较少的付出和压力，较多的轻松和闲暇。也正因为如此，我渐渐地喜欢上灰色生活了。 因为没有一官半职，所以我不必在迎来送往中耗费生命。因为没有什么成就，所以我无需在觥筹交错后面红耳赤。我的日程里没有讲座、报告、培训、宴会；我的生活里没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事。我的生活是简单的，

时间是丰饶的。我有足够的时间去读书、体味、思索。这种简单的生活让我心闲气定、心满意足。

陈染曾经这样描述她理解的灰色：灰色是尽管人生如梦不免悲观，不免晚景凄凉，但是力求活着的时候与命运和解，你依然有快乐的勇气；灰色是面临大的不公平时，那些小的不公平简直就是恩赐；灰色是在危机四伏的灾难面前，泰然处之的幽默；灰色是尽管如此，依然对生活说：是；灰色是恪守自己的同时，微笑着与对方握手言欢，甚至向你的“敌人”致敬；灰色是在险境中依然坚定，但并不急着赴汤蹈火，消灭自己，而是以守为进，迂回向前„„灰色就是不动声色，是包容大度，是一笑了之„„

如此看来，灰色不仅是一种平庸的生活状态，更是一种乐观豁达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处于灰色生活中的人需要这种人生态度。理解了灰色，你就能从容面对失败与挫折；学会了灰色，你就能摆脱失意与空虚。灰色实在是美妙的颜色，不刺眼，不张扬，混沌不清中包含着中庸和智慧。

我不由地想起了我的那个同事，十多年前，他还是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年青人。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然而，他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忧心忡忡的神情。很少说话。傍晚的时分，他坐在椅子上抱把吉他弹奏，清澈的音符如流漾的波光。他的神情专注，一弹就是三四个小时，直到暮色一点点把他吞没，我在黑暗中分明听见了一个痛苦灵魂的挣扎和呐喊。

一年以后，我离开了那所乡村学校，与他失去了联系。但我知道他的内心是不平静的。专注于痛苦必然扭曲他对于周围世界的认识。而错误的认识使他与现实渐行渐远，更加孤独。

多年以后的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我带着孩子在公园的草坪上嬉闹，无意中遇见了他的母亲。一个可怜的老妇人，退休后来公园卖饮料，赚取些微薄的钱。当我问起他的现状时，老妇人忍不住叹息。原来他独自一人南下广州，试图闯荡出一番事业，但他的孤僻阻碍了他的成功，经过几年的碰壁后，他黯然神伤地回到乡村学校，失败使他的性格更加古怪。说到这里，老妇人满心疑惑地问，这孩子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我仿佛从老妇人不解的表情里看见了他孤独的身影，别人在体会着合家团圆享受天伦之乐时，他还是只身一人，形影相吊。我该说些话来宽慰老妇人，但我竟无言以对。

我读过挪威表现主义画家蒙克的名画《呐喊》。十多年前，初次看见书上的呐喊时，我不理解既无美的形象，又无美的意境，怎能称之为世界名画。但乡村夜晚黑暗的死寂，昏暗灯光下同事忧郁的眼神，我自己遭遇的种种不愉快帮助我理解了这幅画。画面上那张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深刻地表现出人类内心深处的瞬间恐惧和绝望。画面远处两个远处的冷漠背影和峡湾上空血色一般的天空，表现出人在命运和自然前的孤立和无助。

是的，人总有恐惧和失望瞬间，总有感到孤立和无助的时候。这些感受任何人都有，但这绝不是生活的全部，更不是生命的意义。人生是个复杂的多面体，生活中还有美，快乐、幸福„„你可以用不同的方式体会到人生的快乐。

你可以去海边漫步，看天的澄碧，海的湛蓝，天高海阔，云卷云舒，潮涨潮落，体会亘古不变的永恒。你可以去聆听晨光里鸟儿的啼鸣，仰望洁净的蓝天，灵魂欢悦而游，洗去心灵的尘土。你可以去夜市上闲逛，看华灯生起，看人流如织，听吆喝声忽长忽短，尝着风味小吃，感受世俗生活的惬意。你可以春风轻拂的日子，和孩子一起放风筝，一起奔跑，你会看到生命的延续与成长。你可以在冬日的午后，翻开一本书，让书里的思想和冬天的阳光温暖你。如果你有积极乐观的态度，你甚至能从你曾经厌恶的工作和家务里发现快乐，你会发现取得些小成就并不太难。

你定会发现，你终将感受，灰色生活里也有许多快乐，快乐其实离我们并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