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性与现代文学作品重读(八)
从个体心理学的角度看
——《莎菲女士的日记》新解
⊙张传敏 [西南大学, 重庆 400715]
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 在1928年第19卷第2号《小说月报》 上刊出后,一直受到众多研究者们的关注。
在该作品的研究史中,备受争议的,同时也是构成小说情节主要推动力量的,就是主人公莎菲女士的心理,尤其是性心理的变化。而力图将莎菲的心理和宏大叙事相衔接或者把宏大叙事作为一个不言自明的讨论前提,则是研究中一个极为普遍的做法——不管这种宏大叙事来自左翼阶级论还是启蒙主义话语,也不管在这些叙事框架中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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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做法似无可厚非。一方面,莎菲确实极具和宏大叙事相适应的品格。她可以被视为一是受到赞扬或者批评。
个标志物:在她之前还没有一个女性角色的性心理被一个女作家如此大胆而酣畅淋漓地暴露过。她是那么尖锐而强烈地刺激着读者的神经,具有宏大叙事所偏爱的典型性。另一方面,如果莎菲的性心理不和具有更高等级的范畴相连接,她会遭到质疑甚至贬损,甚至可能不会被关注:在宏大叙事中,一个对象即便遭到批判,也必须是因为它有某种“类”的价值,纯粹的个体在这种叙事中一般是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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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任何试图用一个或几个更高等级的概念来概括莎菲者无法否认的是:他们所得出的结论都不可避免地是一种简化、抽象与剥离的结果——混乱、丰富对于这些研究者来说是不可想象的。这种从某种抽象的原则、框架而不是从对象本身出发进行的研究,对对象来说是不公平的,因为它个体的尊严被漠视了——尽管研究者可以利用将普遍性与个体性合二为一的典型论来进行辩解。当然,这不是要一般性地反对宏大叙事,而是强调只有在充分承认并尊重生命的个体自足性的前提下,才能考虑如何将其纳入宏大叙事体系中。本文接下来的讨论就从这里开始:莎菲首先是一个独立存在的生命个体。
但这个陈述仍然可能招致诘问:莎菲只是作品中的一个虚拟角色,她有何权利要求自身的现实性?对此我们可以这样回答:《莎菲女士的日记》 之所以受到关注,莎菲之所以成为莎菲,并不是因为这个人物的虚构性,而是因为她存在的现实可能性(当然,这并不是像有些研究者那样将她等同于丁玲)。因此,尽管将莎菲作为一个现实存在的人物加以讨论可能会产生材料的丰富性仍然不足的问题,但仍然是可行的,由此所得出的结论即使不是唯一而确定的,至少也是具有现实可能性的。
从以上设定出发,莎菲在小说中所呈现的夸张、矛盾而激烈的性心理,就不能被先入为主地判定为是属于某个阶级、时代或者某种普遍性的心理结构的,而应该首先被视为她个体人格的组成部分。这样做的理论依据来自
。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阿尔弗莱德·阿德勒(Alfred Adler, 1870—1937)
的学生与背叛者,阿德勒以倡导作为著名精神分析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 1856—1939)
个体心理学(Individual Psychology,或译作个性心理学) 闻名于世。他不像弗洛伊德那样强调性冲动本能、潜意识,而是强调社会动机在心理分析以及人格塑造中的重要作用。
这里之所以应用阿德勒的而不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方法,是因为弗洛伊德理论所倚重的性本能等潜意识成分,在莎菲那里实际上已经被上升为意识并充分表达出来,几乎是无须进行分析的。而对意识层面的自我进行分析是阿德勒的强项,并非弗洛伊德之所长。
阿德勒认为,应该力求将“个人的生活看作一个整体”“每一个单一的反应、每一运动和冲动都是个人生活态b
也就是说,度的组成部分”“抽象地研究肉体的活动和精神的状态,而不同整个人的个人联系起来,是荒谬的”。
分析莎菲的性心理,一定要建立在分析她完整的生活态度的基础上。阿德勒所说的生活态度和他经常说的另一个术语“生活风格(style of life) ”基本是同义的,都是指发端于一个人童年的生活困难和对“优越(superiority)”目标的追求,并在外部环境刺激的变化中保持稳定的个人思想、行为的倾向性。
用阿德勒的理论来解剖莎菲,她“现在”的症状就绝不能仅仅被视为“现在”的问题。尽管小说对她“过去”的叙述不多,但仍然提供了足以理解其生活风格的材料:她小时候在家里极受宠爱,甚至可以说是被溺爱——她的父亲、姊姊都曾经“盲目的爱惜”她。她就是阿德勒所说的那种被纵容的孩子,周围的人都以她为中心旋转就是她追求的目标。小说中她对于自己濒死场景的想象能够有力地说明她的这种生活风格:
我想我能睡在一间极精致的卧房的睡榻上,有我的姊姊们跪在榻前的熊皮毡子上为我祈祷,父亲悄悄的朝着
29MASTERPIECES REVIEW1980年创刊窗外叹息,我读着许多封从那些爱我的人儿们寄来的长信,朋友们都纪念我流着忠实的眼泪……但仅仅把莎菲理解为一个处处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仍然是不够的。她对于自己童年的记忆能够给读者提供对于她生活风格之来源的更深刻的理解:小时候她经常坐在姨妈的怀里听姨爹讲鬼故事。鬼故事具有一种两面性:小孩子们大都很爱听,却又很害怕。小时候的莎菲当然也不例外。在听鬼故事的活动中,一方面童年的她处于弱势地位,故事讲述者姨爹是活动的掌控者,同时也是对鬼怪无所畏惧的成人;另一方面她又是处于中心地位的“统治者”——姨妈怀抱着她给她提供安全感,姨爹则讲故事为她服务。
莎菲的这个记忆告诉我们,在导致她后来的生活风格的童年时代原型中,她不仅处于中心地位,而且围绕她旋转的、宠爱她的,还应该是超过她的强者。她借由这些强者的宠爱与服务,实现自己的征服欲与优越感。
莎菲女士的这种生活风格(她的疾病恰好给这种生活风格推动的行为提供了某种方便——病人是弱者,需要被关爱)几乎可以被用来解释她和所有人的关系,尤其是和苇弟、凌吉士这两个男人的关系。为什么她不爱苇弟,却又不断然拒绝苇弟的爱慕?因为他能,然而只能部分地满足她自我中心人格的需求。她的人格不是类似领导者的自我中心型的。她不是通过强势的方式对别人发号施令,而是希望通过一种弱者式的被照顾、被宠爱而达成自己的优越目标。如果她接受了苇弟的爱,不会让她感到自身的优越,更不会帮助她在交际圈中获得更高地位,反而会使地位降低。苇弟虽然善良、忠实、真挚,但作为一个实际年龄大于莎菲的男人,却称莎菲为“姊姊”,是非常失策的:无论是在家庭中还是朋友的圈子中,那些能让她感到满足的人全部是年龄比她大的人——父亲、姊姊、蕴姊等。苇弟以姊姊称呼她,隐含着要求她承担强者与照顾者角色的意味,而这并不是她所擅长、所情愿的,于是他只能以一个空虚填补者的身份出现。
在和凌吉士的关系中,虽然莎菲反复交代自己受到其美色的引诱,但这种引诱仍然敌不过她的生活风格的力量。她对凌吉士的态度仍然是要“征服”:我要那样东西,我还不愿去取得,我务必想方设法让他自己送来。是的,我了解我自己,不过是一个女性十足的女人,女人是只把心思放到她要征服的男人们身上。我要占有他,我要他无条件的献上他的心,跪着求我赐给他的吻呢。
莎菲明白地表示要自己的性欲服从于人格,这说明以弗洛伊德式的唯性论来解释她是不可能准确的。由此同时可以看出,她最终离开凌吉士也不是因为
30“灵”的召唤——她在小说中从未表现出对于任何属
灵的生活方式的追求。她最后进行自我放逐是因为凌吉士不仅没有能够满足她的生活风格的要求,还和它发生了严重冲突。
莎菲对凌吉士的态度从爱慕到厌恶的转折点出现在3月13日。她在这一天的日记中记述了两人当日的交往,称自己发现了凌的“可怜的思想”“卑劣灵魂”。但其中让她最难接受的部分应该是凌吉士的妓院经验:被人所宠爱、纵容的女王般的她怎么可能和一个嫖客产生关联?小说中这样描写她当时的心理:……这亲密,自然是还值不了在他从妓院中挥霍里剩余下的一半多!想起那落在我发际的吻来,真又使我悔恨到想哭了!我岂不是把我献给他任他来玩弄我来比拟到卖笑的姊妹中去!
虽然莎菲此后仍不停地受到凌吉士色相的诱惑,然而她已经不可能再和他走到一起了。也就是说,与其说这篇小说描写了“五四”之后女性欲望的解放,倒不如说是描写了它如何被人格力量所压抑。
但以上分析并不是要否定《莎菲女士的日记》关于现代女性性心理描写的开创性地位。即便仍然处于被压抑的状态,它也是首次被如此赤裸裸地呈现出来。它是“稀缺”的。恰恰是这种稀缺性,而非文字技巧等,才使得小说在发表后迅速被关注、评价并最终成为经典。毅真作为它最初的评价者之一,不像后来的研究者一样往往要受到众多文学史家们对丁玲及其作品的评价的影响。毅真指出:这部小说的“绝对真实”是让人感到震撼的,这是一种率真的不加任何修饰的女性心理的自我暴露,但是它的文字是“不熟
练”的,有时“写得颇不漂亮” 。
c当然,赤裸裸的女性性心理的稀缺性并不是这部小说成功的唯一原因。应该承认,小说对于这种性心理被抑制的过程的强调也是它后来被经典化的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可以设想,如果丁玲只是肆无忌惮地描写莎菲的性意识而不附加任何压抑性因素,在一个虽然号称解放,但道德感仍然极为强烈的社会中将会遭到怎样的口诛笔伐。这方面的例子很多,毋庸赘述。
然而,以上这些仍然不足以使这部作品传世。正如本文前面谈到的,在宏大叙事的框架中,纯粹的个体性很难获得出场机会,稀缺性也可能导致作品被漠视。如果它完全没有“代表性”,在有些读者那里只能意味着无足轻重而已。但《莎菲女士的日记》确实成为经典,因为批评家们用一种神奇的概念使它具有了代表性。这个概念就是“时代”。丁玲创作的时间节点被提升为意义范畴,它和莎菲成为互相证明的东西:作品中人物的痛苦不再是一个亟待解决的个人问题,而成为一个光华夺目的(下转第38页)
MASTERPIECES REVIEW1980年创刊品《长日留痕》开始,他开始将作品的方方面面远离故乡日本,特别是新作《被掩埋的巨人》。石黑一雄在古英格兰的陌生故事背景下,创造了一幅集体失忆的图景。面对记忆的不堪以及遗忘的诱惑,阿克塞尔和比阿特丽斯老夫妇在历经一番挣扎后选择了找回并恢复记忆,不列颠与撒克逊这两个敌对民族也围绕着记忆与遗忘展开一场艰辛的较量。通过记忆在个体及集体层面的胜利,石黑一雄给我们传达了这样一种意识:没有被真正原谅的遗忘无法解决人类冲突,沉痛的记忆能够唤醒沉睡于人性中的道德与责任。与其过去的作品相较,《被掩埋的巨人》摆脱了具体地域及历史语境的限制。对至今依然困扰社会文明的一些问题,比如战争与杀戮、文明构建与历史遗忘,给予了更多的笔墨。世界、作者、作品、读者是相互渗透、相互作用的关系,石黑一雄用艺术的作品启迪我们读者对集体生活、民族关系进行关注、反省,担当起作家改造世界、反思历史的使命,从而完成自身国际人文情怀的追求。
之下的深渊”,石黑一雄一直致力对人类记忆的持续关
注和细腻展示,通过对回忆故事的描绘,挖掘“追忆式”创作的审美内涵,为我们展现了一个隐晦神秘的回忆世界。相信他特有的文学语言,在诺奖的肯定下会产出更独特的作品、赢得更广泛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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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马丁·海德格尔 : 《海德格尔选集》,孙兴周译,生
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2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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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荷: 罗《关于追忆的三种形式》, 《文艺理论研究》
200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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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芹《忧伤回忆唐: :石黑一雄小说中的他者身份书写》,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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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 刘《失落与追寻——石黑一雄小说中的回忆机制》,
《广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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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石黑一雄 : 《远山淡影》,张晓意译,上海译文出〔英〕石黑一雄 : 《长日留痕》,冒国安译,南京译林
版社2011年版,第8页,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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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 语
如果岁月是人类时间长河里体验参与的生命历
程,那么回忆或许是对岁月容纳一切酸甜苦辣的重温。关注石黑一雄的作品,我们可以发现,主人公不论是战争中的母女、老旧的英国管家或者远古的两个族群,回忆贯穿始终,并且是理解其作品的重要关键词。就像瑞典文学院颁奖词中提到的“情感”“与世界联系的幻觉
g
出版社2011年版,第232页,第4页,第227页。
〔英〕石黑一雄 : 《被掩埋的巨人》,周小进译,上海译文
出版社2016年版,第263页。
作 者: 赵青,南宁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研究生,研究方
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zqmz0601@163.com编 辑:张晴 E-mail:
至少到20世纪五六十(上接第30页)大时代的象征。年代为止,批评家们一直习惯于将《莎菲女士的日记》和时代相关联来审视其意义而鲜见对此提出异议者。在这些评论中虽然也可以找到不少关于莎菲“自我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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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类的命题,但这种命题也是在时代的框架中被主义”
展开并被批判的——批评她不属于时代,不过是对于那个时代的另一种认同方式而已。
当然,本文并不是要彻底否定莎菲的时代性,而只是想强调她的时代性主要体现在被书写的稀缺性上,不应该在未加详细审查之前就将她作为某个特定时空的代言者,因为那并不会解决作为具有现实可能性的她的问题。而不解决她的问题,也就不会真正解决其他有类似问题的人的问题——如果她真的代表了时代的话。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研究者们逐渐摆脱特定意识形态的影响,开始转向莎菲这个个体,转向她的心理。然而,在这种努力中很多人却又陷入了某些程式化的心理结构的泥淖中。也许在他们看来,只有从这样的角度审视莎菲,她才是有“意义”的,于是她又成为一系列新名词的代言人:恋父情结、死亡欲望、反男权主义、女性意识、主体精神……从某种程度上说,在莎菲的身上这些因素确实都存在,但是即便把这些说法全
部叠加在一起,也无法还原出她的作为一个整体存在
的人格。这正如解剖学家将大象肢解后,那些零碎的尸块再也无法被组合为一头活的动物一样。
a于《莎菲女士的日记》的研究史,关参看周颖《〈莎菲
女士的日记〉研究综述》,《广东开放大学学报》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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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地利〕阿尔弗莱德·阿德勒:《生活的科学》,苏克、
周晓琪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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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毅《几位当代中国女小说家·新女性派的作家——
沅君女士和丁玲女士》,《妇女杂志》1930年7月1日第16卷第7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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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翼:张《关于莎菲女士》,《人民日报》1957年10月15
日第7版。
作 者: 张传敏,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教授,研究
方向:中国现代文学。
zqmz0601@163.com编 辑:张晴 E-ma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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